一叶烟火

闲时掸尘听刀吟。

还忆凡世桃花酥

手机打字一下午累成狗,晚一点会解释这篇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“透花糍?卖太好没了,在做呢,要不客官您坐那等等?”

“啊……行吧,那个,掌柜,来一碗酸奶酪。”

我在店里转了两圈,只发现角落里一个中年人独坐一桌,便过去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拼个桌。

月白长衫的人抬头看了我一眼,目光在我腰间的官徽上顿了顿,笑着让我坐下了。此人三十出头,皮肤略黑,像是从事室外工作的人,嘴边啜着淡淡的笑,低眉垂眼的温顺谦恭,只是脸上有一道虬结的短疤,看样子有个两三年了,不知是因何而致。

察觉到我的目光,他放下杯盏,抬起右手摸了摸脸上,问:“我脸上可是沾了什么东西?”

“啊,不,没有!”我慌忙移开目光,“对不起,是我失礼了。”

“无妨,”他摸到了那短疤,道:“鄙人是个监工,这疤是在工地落下的。”

“啊……”我有些狭促,“对不起……”

“官爷是大理寺的人?”

“嗯嗯,对。”

“怎的休沐日还挂着官徽出来?”

“没……不是休沐日,给大人买些点心回去,没想到没有了,只好在这里等着。”

他的笑露出一点鄙夷的味道:“这些所谓的‘大人’……”

我知道他是误会了,连忙探身道:“裴少卿他不是这样的!”

我见他一愣,复又回去坐好,脸上带着歉意:“我家大人…他人很好的!克己奉公,对我们也很好……大人除非是病得实在起不来,一年到头连假都不请的!”

“官爷口中的大人……可是裴东来?”

我抬头看他,他眸中带着惊疑,在那背后,还有一些复杂的,像是某种难以言说的悲怆寂凉一闪而过。

“啊……对,洛阳神探,正是我们的少卿大人。”我连忙说着,生怕他追问一个“那个传说中的白发鬼探”这样的话,白发鬼探这个名字,在大理寺算是个大家心照不宣的禁忌,“而且……阁下也别叫我官爷了,挺别扭的,我名张训。”

他的眼睛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如水,他笑了笑:“在下常忆情,幸会张训小哥。”

这名字十分好听,不过像是个书生的名字,倒和他的形象不符。我看他碗里的茶水,似乎坐了有些时候,便问道:“不知道常大哥在等什么?”

“胜福斋在洛阳三十年,有一秘制桃花酥,乃是本店招牌,拙荆最喜他家的秘制配方,只是今日有事耽搁来得晚些,被人都包走了,我央了掌柜好久,他才同意破例再做一笼给我的。”提到他的妻子,他脸色柔和起来,“听小哥的意思,是来主动来买什么的?”

我闻言叹了口气,道:“其实裴少卿,还是会请假的,每年这天,还有下个月四号,都会请一天假,每次回来,心情总是很不好,我才想着给他买些他喜欢吃的点心……”

我低头呲溜了一口酸奶酪,对面没有吱声儿,我奇怪地地抬起头来,发现他他怔怔地盯着某个方向,去摸茶盏的手僵在那,脸色白的吓人。

“……常大哥?”

他这才反应过来,不好意思地偏头过去,道了一声歉,我自然是答无事,这话题便僵住了,点心的酥香围着我俩打转,似轻纱薄娟,令人心情也变得稍稍好了,我这碗奶酪快见了底,对面突然开口:“裴东来喜欢胜福斋的点心,其

实是水月带的。”

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,我抬眼,男子坐得端端正正,原本只是左手收在袖子里,现在连右手都放了下去,他低垂着眼,只去看微凉的茶水,茶水里映出他的眼,我却是哪个都看不清晰。

“张训,你想知道他每年这个时候出去做什么吗?”

这个时候,我就应该知道这个人有古怪了,可有一种奇异的力量,屏住了我的嘴,点心的香气似乎有了实体,雾气萦绕的,眼前的人好像变了个人,可仔细去看就是那个人,一直都是。

“尉迟真金和狄仁杰,你应该是知道的,裴东来可以说是武从尉迟,文承狄公。不过,当年其实还有两个人,小人物,但也是陪着他们这些年走过来的。这二人一个叫沙陀忠,是大理寺的医官之首,一个名水月,是大理寺的编外人士。”他顿了顿,伴随着微笑流露出一声叹息:“水月本是江湖人士,案子里卷进来的,端的是爱憎分明,嫉恶如仇,干净利索。可这样的姑娘,却死了。”

“先帝病危的时候,武后已经有了把持朝政的苗头,狄仁杰拥的李唐,可那时候武后还动不得狄仁杰,她只好挑他们身边的小人物做警告。

她挑了水月。

水月那天被逼到崖边的时候,已经是身负重伤,水月骨子里的明烈果断,让她生生跳了崖,她那样的女子跳崖,必定也是和常人不同的,带着血沫啐他们一口,笑里满满的蔑视,然后像一只鹰一样跳下去。

总之他们赶过去的时候,已经来不及了。冒着被弹劾的风险,大半个大理寺在崖下的河里找了三天三夜,水月是铁勒人,信仰是归乡亡安,狄仁杰便告诉沙陀忠,铁勒有灵,这河水蜿蜒千里往铁勒,会把水月送过去的。

没有尸骨,只能立个衣冠冢,地方是狄仁杰选的,极目远眺是铁勒的方向。

这个时候,裴东来是不知道的,近一年前,尉迟真金把裴东来打发去了西域历练,现在看来,身为武后心腹的他,早有预感,才急着把宝贝徒弟送出去,远离这趟浑水。

没有一个月,先帝驾崩后不久,狄仁杰便入狱了,尉迟真金没忍住为他上书求情,武后勃然大怒,把他也关了进去。

听说那天尉迟真金正在遣散府中下人,愚兄便在其中,我也是听他说的。那天来押尉迟真金的是金吾卫,他自己手底下的兵,尉迟早早换了一袭布衣,金吾卫上将军的行头端端正正地呈过去,然后心平气和地骑着他那匹照夜玉狮子,在金吾卫的护送下进了刑部大牢,可他那个架势,一点都不像是去坐牢,好像还是金吾卫上将军前去视察,一派名将风范。

没人知道他在被抓前同武后谈了什么,也许是一命换一命的交易也不一定,只知道武后是气极了,否则也不会把他关进去。不过尉迟真金这么些年对武后忠心耿耿,武后对他也是真的宠爱,早晚是要被放出来的,不过武后当时气得发昏,可能是说了什么气话,没想到有小人当真了。

于是水月死的第二个月,大抵是四日的时候,尉迟真金在牢里死了,是有人假传武后口谕赐的毒酒,那家伙竟然就真的喝了。

武后本来就是想去看看自家臂膀,他要是认错了就给放出来,结果呢?尉迟真金死了,死的时候还坐得端端正正的,是武后召见他谈话时一贯的跪坐,只是即便脊背抵着墙面挺得笔直,头却垂了下去,怎么喊都不会再抬起来。

武后震怒,以谋杀三品大员的罪诛了那小人九族,那边斩首,这边想来也是乏了,曾有传言武后视尉迟为亲子,未免言过其实,但……总之,听说武后那几日都恹恹的,最后把狄仁杰扔进大牢深处不管了。

后来想想,尉迟真金在朝堂这么多年,靠的不仅是他的本事和武后的宠爱,他是明知道这口谕是假的,却还是喝了这毒酒,想的,还是一命换一命罢。

尉迟死了,武后命人抬回尉迟府,只说择日下葬。

过了两天,裴东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。这小子机灵的,他师父在信里说的一概不信,早就开始往回赶了,只是依旧是晚了,等他回到洛阳,已经是面目全非。

裴东来不吃不喝地在灵堂跪了三天给尉迟真金守灵,第四天,尉迟真金下葬,金吾卫连同大理寺上下素缟相送,曾听说名将战死三军恸哭,不过尔尔。

不过那小子,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掉。

尉迟真金的头七过了之后,裴东来就病倒了,五天来就喝了一点水,白子身子本来就弱,不倒才怪。

半个月后,武后就把裴东来扔京城外上去了,两年前破了军械走私的大案子,武后想起来犄角旮旯放着的,尉迟真金在狄仁杰入狱前写的举荐信,就把他调回大理寺了。”

“后来的事情我便没有你知道的清楚了。”中年人起身,“我的桃花酥好了,张训小哥,有缘再会。”

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应声,只觉得手脚冰凉,鲜衣怒马的他们的盛唐,衰败地太快,太无情,令人心惊胆寒。

良久,我才发现掌柜的叫了我好一会儿,我道一声歉,发现多了一个小小的包裹。

“喔,这个啊,刚刚那位客人送您的两对桃花酥。”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沙陀忠没想到会碰上裴东来的手下,也不知怎的就跟他说了那些事,当年的那个小团子成了大理寺少卿,脾气跟尉迟那个老家伙如出一辙。

常忆情,常忆情,不敢忘情,不敢遗仇。

武曌。

今天是水月的忌日。

沙陀在水月真正的墓碑前,有些心神不宁的,以往他能在这儿醉一宿,今天却踉踉跄跄地扯了马,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儿。

是的,真正的墓碑。

当年。狄仁杰入狱后,沙陀收拾他屋子里的东西,发现了铁锹,这太奇怪了。

直到他又发现了水文图,才明白过来。

水月跳下去的那条河,那个时候,正是涨潮。此河河堤泥沙甚多,每次涨潮落潮,河滩都要高出好一块。

狄仁杰骗了沙陀。

他知道水月的尸骨在哪。

他不敢告诉他,他想要自己偷偷找出来,埋进那个该死的衣冠冢里。

沙陀挖了一宿,终于找到了那个眉骨镶钉的女子。

他就着河水汤汤涤她身上沾的泥沙,借晓时冰凉的光将她细细打量。

他一针一线地缝了她身上浸了水翻卷开露出森森白骨的伤。

他一根一根地理了纠结成团乌黑的发笨拙地将它挽了铁勒的髻。

他蘸了自己的血落一点朱红在女子铁青的唇上。

他本欲给她换一件崭新的衣,却想起她最爱这套衣裳,复又作罢。

他以手细描她的眉眼,将她的音容颦笑刻进了骨子里,刻得太深,痛及经年,此生再难平复。

沙陀把她埋在了桃花林,他俩以前经常去的,狄仁杰他们不知道。

而等他做完这些回去,尉迟真金已经死了,而他甫一出现,就被当做狄仁杰的同党抓了起来。

直到现在。

他摸了摸左手的铁钩,本就醉得厉害的身子歪下马来,慢腾腾地爬起来,入眼一座青石墓碑,上书“水月之墓”四个大字,笔力遒劲,入石三分。

碑前一碟桃花酥,长年抓药,鼻子灵敏度本就高,即便自己一身酒气浊浊,那碑前土地散发的剑南春,一如当年四人对饮的烈烈香气。

恍然间,就看到白发白肤的青年端端正正地跪坐,规规矩矩地奠酒:“今年我又来了,问月姐好,胜福斋的手艺越发得好,还好买到了最后两份桃花酥,请月姐品鉴。”

青年大概会自嘲地笑:“忘了,月姐是不在乎这些劳什子规矩的。”

于是青年坐得随意,慢慢地讲她喜听的事儿。

末了,作个长揖,打马而去。

沙陀忠往嘴里灌了两口酒,面色平静地说道:“我没想到他还记得呢。他们以为你死在这儿,他还记得替尉迟,替狄仁杰给你捎个桃花酥。”

他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一掌抚过去,艳色的花儿滚上了泥土。

“你们有什么资格!”

“你有什么资格!”

“当年尉迟保得了狄仁杰,为何保不了你?你,我……只是两个小人物!妖后玩弄政治的牺牲品……我们只是小人物!为何……为何保不了你?!”

“为何……为何不从我先下手!为何……”

“为何,是你啊。”

他跌坐下来,手按上了自己摔碎的酒壶碎片也不介意,血流出来也不介意,手疼,真的,他以前挺怕疼的,后来就不怕了。

因为什么都比不上心痛啊。

那种感觉是什么呢?大概是胸口豁了一道菱形的口子,钝钝地痛。

水月的死,是一把刀,插在他心上还不算完,直直搅了个血肉模糊。沙陀忠不敢去拔出来,因为一碰,就疼得他脱力,然而拔不出来,就一直在那里钝钝地痛,稍微结点痂,刀又随着他的动作搅啊搅,他的心没有一刻是好的。

疼啊,疼得能生生把人逼疯。

“真羡慕尉迟,”他喃喃道,“想保的人保住了,大抵是笑着上路的。还有裴东来,这小子接了他师父的衣钵,妖后对他跟对尉迟一般,这小子不用想别的,他所求无非拨云见日,海晏河清。”

“不对,不对,”他笑着摇头,“他们都是求这个的,尉迟是,老狄是,你我……也是。”

“不对,还不对……”他冷冷地笑,“我不求这个了,我只要她死。”

沙陀忠抱着墓碑,墓碑冰凉,他手脚也是冷得刺骨,以前跟水月说不出口的话,他现在絮絮叨叨说得流利非常。

“你放心,我给你报仇,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。其他的,其他的我不管了,反正杀了她,我就下去陪你……哎……到时候可别嫌弃我老了……左手也没了……哎……到时候……”

“到时候,我就只有你了。”

“水月,我好想你啊。”

评论(18)

热度(121)

  1.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